亿万富翁是我青春期的同学。

　　彼时他学习成绩一般，但很活跃，很“彪”。

　　我从小弱不禁风，被他殴过几次，记忆犹新。

　　记得当时我出于幼小的自尊习惯性的虚张声势：有种你打我呀……人家二话不说抡拳就上老拳亲证，如此几次不厌其烦，直到我对于这点不再有任何疑问。

　　现在想来深感荣幸，毕竟，没几个人被亿万富翁亲自揍过……

　　人牛不牛主要看气质。

　　一天他突然觉得上学没意思，于是辍了，单衣薄裳，一箱一包，南下弄潮。

　　更闻其刚过弱冠，即挥别引路人另起炉灶，且经营有方，风生水起，不断扩张。

　　在我们眼里，他的事业，像他某张青春伤痕照里吐出的烟雾一样迷幻、升腾。

　　36岁，他大婚，得一美娇妻，竟然神似同学时代他反复骚扰的女生。

　　果然是开挂人生，虽然情节俗得有点别致。

　　他说，我比你们就强了“三点”：有理想，有点道德，有点文化，有点纪律。

　　算来二十余年，已然身价数亿。

　　毫无疑问，以现时的标准，他是一个成功者。
 

　　婚后翌年春节聚餐，酒酣，他举杯问我：为什么我老婆一年多了还没有怀?

　　我看着他的大肚子笑说，你怀了就行啊……着什么急啊，少陪别人的老婆，多陪陪自己老婆。

　　也是，不着急。

　　临别，我叮嘱啰嗦几句，他打断我说：兄弟，你说的我都懂，可我做不到，我们做生意的……诶，你得给我搞点好药……啊，搞点好药，搞点神药，钱不是问题……

　　你们先去检查，回头把结果发给我看看。

　　好，到时联系。
 

　　后竟久无联系，一晃又过两年。

　　某个周末他来出差，电话里说晚上有活动，叫我中午去某酒店一起吃顿饭。

　　甫一见面，不及寒暄，他嘱小弟拿出一堆病历和检查单，罗列粘贴得整整齐齐，迥异于记忆中他小时候的书桌和寝铺的乱象。

　　来来来，看看我的血泪史!

　　不育病史3年余。

　　长期烟酒、熬夜。

　　性生活不规律;近2年性欲低下，轻度勃起功能障碍，精液量渐进性减少，有时无精液射出。

　　阴囊湿疹病史9年余;糖尿病病史5年余，用药不规律，近1年来血糖控制平稳。

　　多次检查精液常规：精液量显著减少，有时有少量精子，有时没有精子。

　　性激素：卵泡刺激素(FSH)正常高值、睾酮(T)正常低值，雌二醇(E2)升高。

　　阴囊彩超：左侧精索静脉曲张II°，瓦氏试验返流时间>2000ms;经直肠彩超：正常。

　　外周血染色体核型、Y染色体微缺失：未见异常。

　　间断服用各种药物治疗1年余，复查精液常规无明显变化。

　　女方月经规律，相关检查正常。

　　大体如上。
 

　　我嘱亿万富翁脱下裤子。

　　他遵嘱，动作利落、熟练，那一刻，我竟感觉如此熟悉。

　　我回想起小时候寄宿时，他在学校后面我们洗碗的池塘里耀武扬威地尿尿、尿泡在水面上快速散开破灭的情景，同时仿佛听得见那清脆的水声，和我们的笑骂声。他把饭钵倒扣头顶，牙齿咬着双筷，一手压着裤带松紧，一手控制尿线在水面肆意妄为。有时候他边尿边笑甚是得意，有时候他会边尿边发呆，挺无聊的样子。

　　同学少年都不贱。
 

　　一眼看过去，他的阴囊湿疹很严重，病史很长，外用过很多皮质内固醇类药物，阴囊皮肤明显增厚、变硬、皮褶减少，看上去缺少活力。

　　我告诉他：

　　睾丸生精的合适温度比体温低2-4℃左右，阴囊皮肤有很重要的温度调节功能，你的阴囊皮肤已经失去该功能，这可能会导致精子质量很差。

　　他愣懵。

　　接着，我戴上酒店提供的薄膜手套，触摸双侧睾丸。

　　他的右侧睾丸体积基本正常，左侧偏小，但双侧质地都偏软、不饱满;嘱他吸气后憋气，可触及左侧精索静脉明显呈蚯蚓抱团状柔软迂曲扩张。

　　我告诉他：睾丸有点萎缩，你的精子工厂效益不好，快倒闭了，精索静脉曲张是罪魁祸首之一，它可引起局部温度升高、毒性代谢物质淤积等，损害生精功能。特别是你经常抽烟、喝酒、熬夜，文献上说，有精索静脉曲张的人抽烟、喝酒、熬夜对睾丸的损伤，是没有精索静脉曲张的10倍。

　　什么原因引起的?

　　先天性因素引起，但后天性因素可使病变加重。

　　他又愣懵，笑骂我忽悠。
 

　　又闷又毒，你这蛋蛋遭老罪了，我接着说。

　　生孩子还有希望吗?

　　自己生可能不行了。因为，除了上面两个原因大概率会引起精子质量变差，你还存在一个问题：精液量少，有时根本没有。考虑到你多年糖尿病史，血糖最近1年才控制好，可能是糖尿病引起末梢神经病变，损伤了尿道内括约肌功能，出现逆行射精，精液都射到膀胱里去了。

　　他惊诧不已，自己居然有这般神级操作!

　　有什么办法吗?

　　首先你要再去做下检查，检查一下你射精后的尿液，看看里面有多少精子，才能诊断是否存在逆行射精。

　　如果确实是逆行射精，治疗上没太好办法。手术和药物的效果目前都不理想，且并发症和副作用显著。不过，你可以试着在憋尿的时候射精，看看射出精液量会不会多一些。如果比较多，你可以按此法再去复查一次精液，看看质量如何。如果质量还可以，或许还可以在监测女方排卵的情况下尝试一下自然怀孕。

　　但是，鉴于你有阴囊湿疹、精索静脉曲张，睾丸已轻度萎缩，平时有烟酒、熬夜的习惯，我估计你的精子质量不会好。

　　他递给我一支烟：经验告诉我，人们说“但是”之前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废话。

　　我会意一笑。

　　你的意思是，我们只能做试管婴儿?

　　是的，果断做，趁老婆年轻，成功率会比较高。

　　那行，听你的，我回去做做老婆的思想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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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还有一个问题要你给我想想办法……

　　他推了推手机，似乎在为难言之隐措辞。

　　我现在总感觉累，压根就不想交作业，老婆那小眼神一撩，我顿时觉得神乏腰酸，经常溜到车库抽烟，遇到她纠缠，我恨不得打110!偶尔开工也是软绵绵的，好几次都半途抛锚，差点被踹下床!看过好多专家，喝过不少中药，有时会好一点，一停药就不行了，老婆意见大得很，骂我外挂一根廉价的水龙头……实话说，这样不行，我有点担心头顶长草……

　　我忍不住笑了。

　　想到当初那个迎风尿三丈的桀骜少年，一路风雨兼程披荆斩棘艰辛成长，筚路蓝缕南征北战年至不惑初成英雄气，鲜衣怒马前呼后拥，竟会惧入三尺闺房，又不胜唏嘘。

　　万里征夫子规泣，月隐西楼夜窗开。

　　画面杀心!
 

　　门诊上我听过太多朋友讲述这种问题，可以体会到言语之外的期待。

　　当人们罹患慢病或功能性、退行性疾病，日久不免心生焦虑，痛苦时甚至幻想遍访名山大川，邂逅隐世高僧，受赠一剂绝世良方，不出三日，痼疾沉疴倾渣而愈。

　　为医者，感同身受，也很魔幻地想过自己如果有得道高僧的修为，人间会是何种景象。

　　而事实上，我们能做的只是一点点，常不足以妙手回春，但可努力向真相靠近。我明白，在你焦躁不安的时候，我口吐芬芳于你无异于屁话连篇，不如点滴灵药。

　　只是，若有点滴灵药，何来骗子横行?

　　我很淡定地对亿万富翁说，性功能是需要天赋的，众神能力有别。

　　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办法，最佳疗效来自于我们最大的努力，虽然最终你未必满意。

　　前提是，你对这种功能性疾病的转归，要有科学的认知和合理的预期，这样才能有好的心态、好的依从性，从而正确对待疗效。

　　大多数时候，性功能障碍是一种与身体状态、心理因素相关的功能性疾病，或者与年龄相关的退行性生理改变。
 

　　你的事，其实应该这样理解：

　　第一、交作业这个事，你要尊重老婆，不交是大问题，交不了是小问题，110管不到床上去。你现在的情况不严重，必要时按需用药，伟哥是个好东西，不会影响精子，也没那么多副作用，一点轻度反应就因噎废食，不对。

　　第二、咱都不算年轻了，得尊重自然规律。35岁以前的那种感觉，缅怀一下是可以的，强求，你就输了。运动员到这个年龄基本上都退役了。

　　第三、你有多年糖尿病史，早期血糖一直控制不佳，势必引起末梢神经病变和血管内皮功能受损，这可能是你勃起功能障碍的原因之一。你一定要控制好你的血糖，不然你会香消玉殒。

　　第四、工作压力大、精神紧张也是一个重要原因。长期过强的心理应激会引起体能下降、神经内分泌异常，如血清雄激素降低等，表现为精力不济、情绪不稳。如果工作压力无法排遣，那就改善生活习惯，控制抽烟、喝酒、熬夜，这些都是侵蚀身体的慢性毒药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，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。

　　第五，坚持运动!运动可以强壮身心，也是最好的减压方式。有规律的适度有氧运动，有助于提高血清雄激素水平，让你精力旺盛、体能充沛、容光焕发，身体呈年轻态。如此，不排除你的“水龙头”可能会满血复活，实现功能升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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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你恐吓我，而且用词优雅，降维打击我。

　　我笑着说，我也于心不忍，但我还想和你这个亿万富翁多吃几顿饭。你知道吗，按现如今慢病管理的理念，男性如果出现性功能障碍，平均3-5年后会出现心脑血管疾病。

　　亿万富翁的眼神里，疑惑中氤氲着些许茫然。

　　我太狠了，我心里对自己说，吓到他了。

　　他不懂我对生命的敬畏心，就像我不懂他的生意经。

　　但是，良药苦口，忠言逆耳，这是我作为一名医者，赠与朋友最好的礼物，且正是他需要的，在最合适的年龄。

　　40不惑，他我皆然。

　　愿他诸事顺意。